远放燕支山

山无数,乱红如雨。不记来时路。

枉入红尘若许年(1)


  杜萌山离开最后一个出诊的人家。谢绝了人家的苦苦留饭。他携着药箱,慢慢走在重庆蛛网一样的小巷。随处的古墙缝中长着花花草草,如道法天然的花障。

  杜荫山发现了一丛缠枝玫瑰,扎根古意殷殷的苔泥,开得美丽而招摇。杜荫山停下脚步,在他曾经耳目众多的军政长官总署里,那些喜欢背后刻薄长官的下属嘴里,他有一个堪称美誉的绰号——二处玫瑰。


  往事不堪回首。


  杜荫山撷下一枝红玫瑰,心有猛虎,细嗅蔷薇。花香袭人,他享受的深吸,只是证明自己还活着,还不是行尸走肉。


  杜荫山拐进街亭巷,他就住在巷子深处。

  “杜医生回来了。”裁缝铺李伯递过两块甘薯。

  “杜医生辛苦啦。”杂货铺张妈递过一扎青菜。

  “杜医生,今天有才到的枇杷。拿一点吃吃。”水果店老板老远的笑脸相迎。


  杜敏卿医生身材高挑,容颜俊秀。经常穿一件墨蓝长衫,半尺长的洁白袖口永远齐齐崭崭,纹丝不乱。

  他是街亭巷老街坊们最尊敬喜爱的医生。他医术高超,仁心圣手。随叫随到,赠药施方,待人细心又周到。


  街邻们看见这个单身汉,都体贴地赠瓜赠果,这是他们表达好意的方式。杜荫山起先百般推脱,后来也就习惯了。


  傍晚回家的杜医生,带一身霞光。家里人口少,随手拎拎,两个人的饭食足够。

  他手中玫瑰一时无处放,便信手插在洁白的袖口,拎一兜蔬果回家。

  门口,那个人影显已翘盼多时,这时便一溜烟跑过来,笨笨地不说话,只用腼腆的笑表达他的热切。


  “花,好看。”他托起杜荫山的手,一双黑亮亮的眸子开出了欣喜的玫瑰花。

  杜荫山一生都在和各路“人精”斗,可谓阅人多矣。他捡了一个傻瓜回家,因为他怕极了人,又怕极了一个人的凄惶孤寂。

  就这一点来看,与其说傻子龙文章依恋着他,不如说他依赖着龙文章。


  时间回到1949年11月。

  重庆解放。杜荫山奉命潜伏。他像个黑弥撒,在密堡无数,暗道丛生的地下重庆,带着他的幽灵兵团疯狂制造恐怖和暗杀。

  转而到了1950年深秋。

  杜荫山策划了一起爆炸案。转背又以救援委员会成员身份出现在爆炸现场。

  硝烟弥漫血肉横飞,恐怖刺鼻的气味如锁不住的妖兽,大肆掠夺人的感官。

  盛大的集会变成人间炼狱,断壁颓垣下残露出断肢残臂,一片痛哭哀嚎狼藉纷乱。    

  杜荫山竭力奔走救死扶伤,像一个悲悯的天使。

  魔笛在耳边响起,没有人知道恶魔在人间,正在巡视他屠杀的现场。


  轰轰隆的巨响,一大片瓦砾堆下,地龙般拱起一个人。

  他摇摇晃晃站起来,满脸硝泥混和着鲜血,他的下腭狠狠向下撇着,显示他的倔犟强硬,一双眼睛灼成一个燃点,仿佛瞬间就要爆炸燃烧,催发愤怒的火筒。

  他蹙起凶悍的额头,眯起眼,定睛看了一圈,骤然的锁定目标。

  他推开向他靠近施救的人们,步履蹒跚而坚定,如穿越整个银河系,来到杜荫山面前,立定站住。

  杜荫山吃惊地看着他,他脑子里再三确定,他从未见过此人。

  脏兮兮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水痕,他在流泪。厚厚的嘴唇抖的不成样子,挤出低沉喑哑的声音:“师座安好!师座无恙!我一直惦记着师座!”


  “奇怪了,哑巴说话,铁树开花!”

  杜荫山求援般看向解围的人。仁爱医院的杨院长一脸惊喜,扶住那铁汉:“龙文章,你可是想起什么了?”

  龙文章充耳不闻,只是痴痴呆呆看着杜荫山。

  杨院长仔细看看他的眼神,叹口气,对杜荫山说:“杜医生,你别怕。此人是gmd一个团长,受迫害吞枪自尽未遂,把脑子震坏了。随伤员流转到我们医院。因为脑子不清楚,也没有办法安置,只好在我们医院里做个杂役。”

  “无妨。”杜荫山沉吟,用同情的口吻很专业地说:“这位团长想必是久经沙场的,许是爆炸的气浪,让他脑中灵光一现。这应该是战场应激反应。”他双手扳住龙文章,周身看了一圈:“幸好没有受伤。”

  “龙文章,这是杜敏卿医生,从来没有上过战场,没有打过仗。你看好了,他不是你的师座!”杨院长贴近龙文章耳朵,大声向他喊话。

  龙文章不晓得听没听懂,他只是摇头,不知在否定什么?


  杜荫山安慰地拍拍他的肩,走开自去忙碌。他的心沉到了底,世界上还有如此忠诚的人,都痴傻了还惦记着他的师座。


  我的身边,全TM是废物和叛徒。


  他的脸阴阴的,他在不断失血,当年他亲自选定的潜伏人员名单。如今已消亡大半。折损人员中不乏叛逃和变节者。

  他严重缺人,別说得力的干将了,马前卒都缺。以至于有些任务,他得亲自上。


  国军溃败千里,龟居一隅。龙文章倾心效忠的人,早已不知所往,他却抓住影子死死不放。

  忠诚,这是杜荫山最看重的品质。

  这也是他收留龙文章的心因。



  

  张戒来了。见到杜荫山规规矩矩站在一边。杜荫山接过龙文章递过的热毛巾擦手擦脸。

  对龙文章点点头:“准备饭菜吧。”

  他径直来到密室。

  “处座,人已经找到了,和他的未婚妻关在南山口地道里。”张戒关门闭户,向他的处座汇报。

  “招了吗?”杜荫山手指痉挛地摩挲头皮。

  “他给了一盒金子,只求放他公母俩走。说绝不会坏我们的事。”张戒侧目小心地观察他的处座。

  “叛徒,难得我处心积虑栽培他。”杜荫山恼怒之极,当此用人之际,又叛逃一员大将。


  “处座,想怎么处理他。”张戒若有所思。

  “杀身成仁吧。我还可给他报个烈士。”杜荫山仰头叹息,痛苦的闭上眼睛。


  一记重肘击在他颈部,他浑身瘫软。张戒接住了他。他不敢置信地瞪视张戒,对方的眼睛深不见底。他惟一无二的忠诚下属,左膀右臂!

  “处座。我不会伤害你,只求你听我说句话。如果我不这样做,我恐怕话都说不完就…”

  张戒小心地扶住他,把他放在沙发上,语气温柔却手脚利落地绑缚他。

  “处座,人我已经处理了。他有两张船票,极其难搞。我们走吧,我们转道去香港,然后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。”

  “我受不了了!处座。”

  杜荫山歪着头不能动,看着他手下最心狠手辣的暴徒在无助地流泪,哭泣。

  “自从杀了那两个孩子,我天天做噩梦。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信仰,能让人连孩子都杀。”

  他凄苦地跪在杜荫山面前:“处座,当年你也下不了手。处座,我们在螳臂挡车,自相残杀。我今天…”他讶异的看着自己的双手:“我不想杀他,我不想杀自己的兄弟。可我控制不住…”他的眼神呆滞而疯狂。


  杜荫山相信他已经疯了。


  “处座,我不想伤害你,我怕你!”张戒的眼神渐渐灼热:“怕到一出错就想杀了我自己,只要你满意。”

  “你自裁吧。我给你报个烈士。”杜荫山不知自己为何要挑衅这个疯子,大概他们都疯了。无休止的杀戳,从政敌到平民。他们乘上魔鬼的列车,没法回头了!


  都TM死了算了!一了百了!


  “处座,求你了!我们还来得及!我一看到那两张票就明白了。我就是想要那两张票,我要带你走。”

  他痴痴呆呆的:“我最后一次杀人,是为了这两张票。”他呆滞的眼神焕发出新光:“我们离开这里,开始新生活。我们为d国做的够多了。”他期待地看着杜荫山。

  杜荫山点点头,对张戒眨眨眼:“你说的有道理,我内线上的朋友告诉我,g党近期要搞镇反,大规模清洗,我们应该避其锋芒。”

  张戒大喜,他立即失控地给杜荫山松绑:“处座,求您体谅我对您的敬爱之心。离开这里,我随您处置。我们赶紧收拾东西走吧。”


  杜荫山坐起身,随手拿起桌子上的餐巾布,洁白的餐布下永远有一柄锋利的手术刀。

  手起刀落,张戒脖子上喷出血线。

  杜荫山没有被人捅过,他不知道痛不痛,他抱住张戒:“张戒,张戒,你说的全对。我不想杀你的…”

  张戒永远闭上了眼睛。他怕他,也爱他,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。他死于侥幸!侥幸他的处座对他有一丝丝情意。


  “我不想杀你的,活过来,张戒,我跟你走…”

  杜荫山把脸贴紧张戒,我不想杀你,只是杀人成了本能。无须思考,手起刀落的杀人机器。杜荫山仰着头,不肯让眼泪落下来。



  门“咣”的开了,光影泄下来。龙文章沉重的身子跌下来。

  他扑通跪在地上,眼睛夜色一般堆砌着凄凉:“师座,慎卿无大错!师座,慎卿无大错。求您了!求您了!”


  他跪着拼命磕头,沉重地砸在地砖上,眼泪流成了河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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